第五章
蕭兒一手捧著托盤,款款推門而入,姬申抬首瞧了她一眼,復低下頭,埋首書簡之中。
依然是逃走之前那卷書籍,如今再讀,讓他捨不得把書歸還原處。只是他沒有料到,在他逃出囊府以後,這書文風未動地擱在案上,囊令尹沒有把書卷取回。
燭臺上微弱的火焰似乎已燒至盡頭,姬申放下書卷,不經意抬首,卻發現蕭兒仍然站在原地。
自他被囊令尹押返回府以後,每日晚上,蕭兒均會端來一爵溫酒予他飲用;然蕭兒在送酒以後通常會自請退下。
「妳怎麼仍在這兒?」姬申訝然揚眉,語氣中的詫異並無掩飾。
蕭兒低下了頭,昏暗下姬申沒有發現她臉上的暈紅。「回蔡侯,令尹有命,妾今夜服待蔡侯就寢。」
……這蕭兒,向來不曾服侍他就寢,今晚怎麼會突然一反常態?
姬申不動聲色,捧來已然放涼的酒爵,仰首便把爵中液體一口飲盡,邊以袖拭著唇角,邊把爵擱回原處。
蕭兒在他站起時趕忙上前,跟著他步至不遠處的床榻旁,嬌嫩的嗓音輕顫:「請……請蔡侯讓妾服侍更衣。」
姬申不著痕跡地皺了一下眉。往日在宮中,每天均有宮人服侍他起居,囊令尹如今讓這蕭兒侍奉他,他本應歡天喜地求之不得。
可是……
他讓蕭兒解開繫在他腰間的衣帶,順利脫下了外衣,便轉身把手中的衣衫放妥。
「蔡侯請稍等,妾現在就為蔡侯備水。」蕭兒朝姬申一襝衽,垂著頭匆匆跑出房外。
姬申坐在床上,之前過度費神閱讀,令他有點呆楞,眼睛盯著燭臺上苟延殘喘的火舌。
幾天前晚上,當他被囊令尹帶出廂房,公孫大夫就在房門前,雙手一張,攔住那囊令尹。
「請令尹放開主公。」
「恕難從命。」
那令尹在說這話時,按在他傷口上的左掌,就像是故意般加重了手勁,他不禁痛得齜牙咧嘴。
「公孫大夫,蔡侯乃萬金之軀,如今你不但無法即時撃退刺客,更令蔡侯受傷,此事該當何罪?」
「聽聞是次行刺主公之刺客,乃楚王手下。」公孫大夫良久才移開注視著他的目光,盯著他身旁的人:「令尹帶走主公,恐怕主公會因而遭遇不測,我萬萬不能使主公有任何危險。請令尹放開主公。」
他不曾見過公孫大夫露出如此表情,眼神森冷,驟眼看去是一副極力隱忍怒意的面容,但那雙眼睛透露出的情緒,不僅只如此。
嫉妒。
他不明白,公孫大夫看著囊令尹的眼神中,為何會有這種理應不會出現的情緒。
公孫大夫在嫉妒什麼?那囊令尹,又有何處讓公孫大夫如此嫉妒?
「看來公孫大夫並不知道,若非我及時趕來,貴國主公早已死於刺客劍下。」囊令尹說這話的時候,語氣宛如在邀功一樣的惹人不快。「大王年幼,易受朝中大臣之見所左右,我明日就入宮,向大王進諫。如今首要之事,即確保蔡侯安全,因此我打算安排蔡侯入囊府暫住,以避風頭。行館中大多有大王手下潛伏,蔡侯未死之事應盡量保密,免得大王再派刺客,以取蔡侯性命。」
……還說得煞有其事的樣子,可是他苦思多時,仍無法理解楚王究竟會因何事殺他滅口。
所以,他始終不認為,那個要置他於死地的人,是楚王派來的刺客。
最後囊令尹一句「蔡侯身上有傷,請公孫大夫讓路,好讓我帶蔡侯回府療傷」,竟令公孫大夫放棄阻攔,走到一旁,彷彿如剛才房門被打開那時一般,看著他。
「主公,萬事請小心。」
那雙眼睛回復了往常的溫和,然而他眼尖地瞧見,那張臉上一閃而過的複雜神色。
也許,其實他是明白的,只要把公孫大夫看著他、以及看著囊令尹時的目光再比對一遍,便能知道,公孫大夫那股神色所蘊含的意思。
即便如此,他仍會裝作毫不知情。如今他回到囊府,公孫大夫亦無需面對他,正好讓公孫大夫可以釐清思緒,並及時自這種不可能抽身開來。
之所以不可能,是因為兄長早在他離國前,便已向他坦言,會把蔡侯之位讓予他,是為了以另一種身份,接近公孫大夫。
「主公,您可要保證公孫姓會平安歸來,不然就算您是當今蔡侯,為兄也不會輕易放過您的。」
當時他失笑地聽著兄長的威脅,心中卻早已計劃,待他一回國,便盡力撮合兩人。畢竟他身為人弟,亦應對自家兄長盡孝。
而且,他從來對公孫大夫無意,在囊令尹將他押進囊府以後,心思已經被那善於顛倒是非的人佔去了大半。
整天想著的,不是逃回國的方法,就是囊府書房裏的無數藏卷,或者,揣測那令尹的一舉一動。
蕭兒不久便端著一盤清水回到房中,小心地把水盤放在床邊地板上。甫擱下銅盤,她便伸手為姬申脫下雙履。
褪下素襪,姬申只感到有雙柔嫩纖巧的手覆上他的腳掌,不由得怔了一下,任由蕭兒引導著他雙足浸入溫水之中。
夜深,在滿佈淚漬的燭臺上搖晃的小小火焰,化成輕煙一縷隨風飛散。
※ ※ ※
曲起指節在虛掩的門扉上敲了敲,蒼白的指尖猶豫了一下,最終輕輕推開了木門,修長的身影在正午的烈日下反射在房中地板上。
姬申瞥了一眼端坐在案旁閱書的囊瓦,不發一言地轉身關上房門,方踩著規律的步伐踱過去。
「原來令尹在這兒。」
囊瓦雙眼不曾自手中卷上移開,語氣像是早已料到他會來此一般。「蔡侯找在下有事?」
房中靜謐了一段時間,久得囊瓦放下手中竹簡,帶著些不耐意味地站起,來到了遲遲不開口說話的姬申面前。
應該是有事請求他吧。不然,這蔡侯又豈會主動尋找他。
囊瓦不否認,本來看見他主動尋他,他是有點高興,但只要想到他是有事相求才會如此,原本的好心情便被抵銷得一乾二淨。
「蔡侯。」他面無表情,負著手等待著,那必定不會吐出好聽的話的唇,猶豫輕顫。
與其等待這張唇說出令人不悅的話語,倒不如趕在那唇齒屏開之前,先一步以嘴堵上去。
有點躍躍欲試,他知道,這所帶來的感覺,一定比聽那張嘴說話來得美好。
「令尹上回曾派……貴府一名妾侍,以服侍寡人起居。」姬申在此時開口,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在俊秀微蹙的眉下,瞬也不瞬的看著近在眼前的人,「請令尹撤回成命,讓那名妾侍免除……侍寢之務。」
囊瓦挑眉,「蔡侯這是……嫌在下這名小妾長相不佳?」
「寡人並非如此意思。」姬申忙搖手,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緊張的否認。「只是寡人並無此需要。寡人心念大蔡,根本全無心情……而且,寡人知道那名妾侍非出她自願,她只不過奉令尹之命行事,如此強迫一位姑娘家,並不妥當。」
事實是,蕭兒與他己故的姊姊如此相像,他豈能對著一張與姊姊相差無幾的臉……做出這等猥褻的事?!
囊瓦冷冷瞧向那張清秀俊雅的臉,原來這蔡侯愛那名小妾是如此之深,竟不肯輕易下手染指。
惱怒,嫉妒,對象是他的小妾,還是他極欲得到的蔡侯,答案不言而喻。
「那,若在下小妾願為蔡侯侍寢,相信蔡侯一定會欣然接受。蔡侯,在下之言,你可同意?」
話語很冷,冷靜,冷漠,還有一種,令人不寒而慄的感覺。
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,答案都必是肯定的。
「寡人不會接受。」
那清柔的嗓音沒有半點猶豫,乾脆俐落,爽快得令囊瓦忍不住揚高了眉。
「蔡侯答得可真輕鬆。不過,在下斗膽肯定,若蔡侯真遇上如此情況,」他抬手,長指點上姬申的嘴唇,「這張嘴曾在這房中說過的話,也會被蔡侯完全忘記。」
那只手指傳來微涼的感覺,雖有些突兀卻並不令他反感,姬申任由那碰觸停留在下唇,淡然回道:「君無戲言,寡人說過不會就是不會。」
踰矩。這是踰矩。
可是他不厭惡,這個令尹除了不允他返國、安排四名家僕日夜守著他以外,待他……遠比他先前的想像中好。
其實,只要看到那張好看的臉,他就覺得不自在,然而挪開了的目光,又會忍不住偷偷折返,回到那臉龐上。
他也是個貪色的膚淺國君。
「蔡侯,話可不要說太早。」
如此堅持否認,不是嫌棄他的小妾,就是在掩飾心中的意願,這個蔡侯在玩什麼把戲,他再清楚不過。
「無論如何,寡人的回答不會改變,還請令尹收回命令。」
這囊令尹在生氣,看那劍般的眉都往眉心緊緊聚攏,他只覺得奇怪,自己的小妾仍然為他守身,他不是應該要高興?
這個囊令尹會吩咐蕭兒如此做,必是為了某種目的,不然他現在不會如此氣惱。
若是如此,他更不會輕易讓這居心叵測的令尹得逞。
「好。」
囊瓦冷冷頷首,轉過身背對姬申,「既然蔡侯不願意,在下這就撤回命令。」
姬申閉上嘴,靜看他踱回案旁坐下,那沉穩如昔的步子在他眼中,不知何解顯得怒氣沖沖,而且浮躁。
「若蔡侯無其他事,恕在下無暇奉陪。」
語氣非常惡劣。
無論如何,只要他問完了餘下之事,就可以離開,無需面對那冷漠眼神帶來的壓迫感,還有他那本就與他無關的怒氣。
姬申上前,伸手進袖,掏出了一卷簡書,輕巧地擱上案,展開。
「寡人先前於貴府書房中借來此籍,不知令尹可介意……寡人抄錄此籍內容?」
再眼熟不過的字跡鋪在簡上,囊瓦明顯怔了一下,盯著他的目光銳利。
「你要抄錄此籍?」
如此模樣,大概是不願意讓他抄錄吧。
姬申肯定地點頭,默然等待他開口拒絕,黑瞳一下子黯淡了下來,垂睫注視靜躺在案上的刻刀,刀柄有著精緻的雕畫,花鳥栩栩如生,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定住了。
「蔡侯又何須問在下此種瑣事?即使蔡侯抄下此籍內容,在下也無從得知。」囊瓦的嗓音不知不覺褪去了剛才的冰冷,伸手卷起竹簡,「不過在下實在料不到,蔡侯會對此籍有興趣。」
這是答應了?
姬申伸手拿回書卷,話語是嘲諷,卻無半點怒意。「此籍為令尹之物,寡人自小嚴守禮教,並無擅自取他人之物的習慣。這一點,寡人相信……令尹還需向寡人學習。」
聽著他帶刺的說話,囊瓦忍不住漾出一抹微笑。
心情瞬即好轉,僅僅不過是因為一卷書籍……連自己也覺得,可笑至極。
「將來若蔡侯欲抄錄囊府書房中之籍,大可不必徵求在下同意。」
姬申瞧著前一刻才顯得冷冰冰的臉龐,下一刻卻已淡笑起來,不由得困惑地皺起眉。
他實在無法理解,明明該要高興的事,這令尹卻黑了臉;明明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,這令尹卻一臉歡喜。
看來此籍非一般書卷。若是如此,他更應問清楚著者大名,以免在不自覺間又上了這令尹的當。
「令尹,請問……此籍著者,到底是何人?」
囊瓦饒有深意地凝視了他好半天,方站了起來,在他面前微俯下身子,眉眼相對。
笑意加深了,在他看不見的時候,唇角牽得更高。
「蔡侯認為……會是何人?」
※ ※ ※
討厭被賣關子的感覺。
他是國君,臣下理應對他知無不言,往時只要他有不理解之事,自會有人向他詳細解說。
手中握著刻刀,在屋樑之下斷斷續續,把簡上內容移到了一片一片散落的竹牘,他突然感到不安,為了那似乎不足以串起所有竹牘的細繩。
一件厚裘披上微駝的背,姬申詫異轉首,立在旁邊的蕭兒微紅了臉,輕如蚊鳴的訥道:
「蔡侯,天冷了,您要小心保重身子……」
他揚睫眺向窗外,白茫不同以往,本該帶著淡黃的陳舊色澤,此刻被洗滌得不留一點痕跡。
放下刻刀,他繞過木案步至門前,拉開門扉是令人錯愕的飄零細雪。
下雪了。
怎麼,從盛夏到初秋,由初秋至立冬,他竟然渾然不覺。
他埋首於抄錄書籍,終日如此,已不知門外的景物有著何種變化;執刀的右手,細繭更厚,觸上去彷如隔了一塊粗布屑,麻木無感。
撫著繭子,他方覺得,自己沉迷得過份,而這從不是身為被囚國君應做之事。
就暫且擱下此事吧。反正那令尹從不曾催促他歸還此籍,日後再繼續抄也無不可。
日後……日後的他不該在這囚著他的囊府中,他應該回到蔡宮中,處理政務。
他怎麼可能,會在日後逗留在這府中?!
姬申抬袖抹了一把臉,思緒似乎澄淨了不少,輕聲朝後方吩咐:
「蕭兒,請往井中打來清水,寡人今晚欲以水代酒。」
他需要灌下一大口一大口的冷水,如此他才可保持清醒,去做一些他本就應該做的事。
每天喝下溫酒,腹中早已習慣那種溫熱的感覺,這一天,他拋下早已養成的習慣,願醒不醒醉。
「可是蔡侯,井水水冷,喝了對身子不好……」蕭兒一臉擔憂。
「就是因為水冷,寡人才更應喝下。」姬申微笑,房外的雪停了,剩下廊邊零落鋪上的一道道白軌。
他的命令下得可真合時。
蕭兒退出房間,姬申回到案邊,靜看著房門被關上,這才把目光放回平躺的簡書上。
一手執起書籍,他欲把書捲起,待他不經意瞧了簡上一小撮內文後,卻又不知不覺重新展開了竹簡,細閱下去。
中了蠱惑般無從釋卷,連他自己也不明白,為何他對此籍沉迷至此,竟使他擱置了逃離囊府的計謀。
而且,不知時日過去。
姬申閉上眼,「啪」的一聲摺起竹簡,就像在扔掉燙手山芋似的將書籍擲落在地。
只不過一卷普通書籍而已。雖然籍中內容引起他極大興趣,而且箇中見解無不令人佩服,但那終究不過是一卷書籍。
他會如此著迷,只是新鮮感使然,待新奇有趣的感覺一褪去,這籍便會如其他書卷一樣,僅供他閑餘無聊時偶爾翻閱。
無籍可抄,姬申頓感自己再也無事可做,索性和衣躺上床榻,靜待眼皮沉重。
隱約傳來均勻的呼吸,一雙素雅的鞋履擱在床前,被不久前才換上的燭火照得泛黃。
亥時,驚叫的聲音貫穿廂房。
姬申皺了一下眉,惑然睜開眼睛,燭火依舊燃燒,他下榻著履,步伐慵懶地走向燭臺,發現臺中燭淚不多。
原來只是睡了一小段時間。
倏然想起蕭兒,她被命令前往打水,但井口與房間相距不遠,照應早已提了水回來。
難道,她突然受囊令尹傳召,所以遲遲不回房?
夫君傳召妾侍,再也正常不過,只是他覺得……很多很多不同的情緒混雜在一起,難以說清。
可能是囊令尹要吩咐她如何對待他,也有可能,只是單純要召她入房侍候而已。
從來與他無關的事,他都沒有興趣了解,就算蕭兒受那令尹之命來對付他,他也不會有機會瞭解箇中細節。
既然如此,倒不如裝作懵然不知。
可是,整間廂房,四面牆壁,彷彿要朝他壓來,他知道這是錯覺,然這種壓迫感不知從何處而來,也不知道,會把他榨壓得如何潰不成軍。
壓迫之下,總會有一些未知的隱秘,被迫榨取而出,那種隱秘,他大約明白是何事何物,也因此,他絕對不可,讓那秘密洩露。
在他努力漠視下,慢慢除去這秘密之前。
剛才一聲喊叫是最佳的藉口,姬申忙不迭推門步出,雪後澄淨月光鑲上他烏黑的髮髻,行走之間隨著步伐輕顫。
井邊怪異的景象映入眼簾,姬申蹙眉停下了腳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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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一章才是本文精華(?)所在= =因為有接吻有H(依然是帶過的因為我不敢寫呀不敢寫)雖然就算有了這些情節此文還是很囧人-___________-||||||
八月了,可是我有很多功課還沒有做,書也沒有溫= =做人是不可以這樣頹的!!!!!我要去打文了(喂誰剛才說還沒有溫書的?!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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